不少老朋友或许早已打探到情报,可对更多人来说,读库和漫画?这似乎没什么交集,甚至……是不是不务正业?其实,漫画这件事儿,我们从2016年就开始酝酿。2018年,漫画子品牌“漫编室”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。至今,漫编室组织了七场线下活动,发布了十一期播客,从“漫画也需要被研究”到“中国到底有没有好的漫画编辑”,从“画漫画,就是撑一年算一年”到“中国漫画产业为何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”。虽然这些事平摊在三年里产出不算高,但在一场场活动和一期期播客中,我们渐渐深入漫画丛林,看到了漫画文化发展的波澜壮阔,漫画生态的角角落落,听许多漫画人讲了许多漫画事。五年的筹备,也因此成了一场探索,对漫画出版,我们也有了更多的反思和觉悟。最先遇到的问题是,长大后,我们是不是就得告别漫画?如果把漫画从各种标签的躯壳中拽出来,你就会发现,无论长多大,都有适合你看的漫画。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,漫画经历了报纸、杂志、书籍、网络等诸多载体,从单幅到四格,从精妙短篇到长篇巨制,有过剧画、万画、图像小说等诸多名号。1957年,日本漫画家辰巳嘉裕开始推广“剧画”一词,为了和以手冢治虫为代表的主流儿童漫画相区分,把成年人作为主要读者。1964年,美国漫画迷理查德·凯尔创造了“Graphic Novel”(图像小说)一词,1978年,被用在了威尔·艾斯纳的作品《与上帝有约》的封面上,为了和卡通风格、英雄题材的漫画相区别。《与上帝有约》的封面上印着“Graphic Novel”(图像小说)
1989年,石森章太郎意识到漫画不仅仅是有趣,更是一种潜能无限的表现形式,于是提倡称漫画为“万画”,既能表达世间万物万相,也能适应万人喜好,无论是风雨云雾,还是诗意回响,都可以表达。
石森章太郎的突破之作,出自《纯》内页
其实,无论是剧画、万画,还是图像小说,都是漫画,也最终归于漫画。这些新名词的出现,是一代代创作者的呼喊,为了把漫画从历史偏见的脚镣中解放出来,提高创作的野心与水准,并希望更多人能为它驻足。继图像小说之后,人们又开始称漫画为“视觉文学”,因为发现它的表现力已远超图像和小说的范畴,它可以用图表,用美术字,也可以只传达一种情绪或感受的片段。可以说,“视觉文学”这个称呼,是人们对漫画的价值和思想有了更深刻认识的映照,同时也呼应了当下漫画的生态转型与创作思潮。漫画,它是我们已知的出版物中,最具有表现力和叙事潜力的读物,也是人类世界至今最为流行的艺术表现形式。读漫画,尤其是好漫画,是件有点奢侈的事情。漫画是一门综合艺术,涉及绘画、电影、文学、艺术设计等,同时还有独属于漫画自己的表现语言。对漫画创作来说,第一个问题就是要会画画,特别是会画人。要搞清楚脸、五官、躯干和四肢的结构比例,然后这个人得有头发,还要穿衣服,于是漫画家要画各种发型和衣服,衣服还有各种款式、材质与花纹。终于画出一个穿着衣服的人了,人还得动起来,所以漫画家又开始研究各种动态姿势,以及这些姿势的各种角度。
眺望远山上的露子。出自《朋友们》,高野文子 著
只会画一个人是不够的,漫画家得会画各种各样的人,女人和男人,老人和小孩,而且人和人的样貌、体型也不一样。同一个人物会反复出现,所以每次都得画得一样,而不同的人也要画得不一样。人有情绪与感情,所以表情非常重要,尤其是一些复杂和细微的表情,画得越好,人物就越生动,会像优秀的演员那样,让你代入其中。其实只会画人还不够,人要生活在一个场景里,所以漫画家还得画房间、房间里的水杯、书架,城市的街道、高楼、汽车、商店。此外,乡村、森林、大海,以及各种动物和植物也得会画;如果不是当下的故事,还要画过去与未来,无论是历史考据还是场景设定都得下一番苦工。特效也不能少,比如清晨和傍晚、秋风与冬霜、暴风雨、地震、撞击、爆炸等,漫画家画得越好,画面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也就越强。
高野文子笔下的街道与风。出自《一根棒》
五十岚大介笔下的大海与暴雨。出自《海兽的孩子》
人物、场景、特效并非随意出现,一切都要为故事服务。要讲什么故事?这个故事为什么值得被讲述?此刻漫画家又陷入了哲学和文学的深思。当画技磨练好,也知道想讲什么了,一个新问题又跳了出来,怎么讲这个故事?就像电影的语言是蒙太奇一样,漫画也有自己的语言,学习掌握需要时间,熟练运用也需要时间,如果讲不好,整个故事的节奏就不对,不会好看。在日本漫画界如同“神一样的存在”的高野文子,就用她灵动的绘画技巧与充满哲思的故事,将平凡的日常变得不再日常,突破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和体验。你究竟在哪里出生,甚至连你是男是女、多大年纪,我都一无所知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想要知道,你曾在挤满了人的大街上,被不认识的孩子,咧—— 地一下,做过鬼脸吗?对,就是这个表情。
但接下来要讲的,并不是这个孩子。而是一个,从来都没对人做过鬼脸的孩子的故事。
当漫画家已经能顺畅运用漫画语言进行叙事,觉得可以抬头喘口气时,又有一扇巨大的龙门正横在面前——风格。有没有自己的风格?是坐享其成其他创作者已探索出来的东西,还是为漫画艺术开辟新的语言和表达?漫画要创造人物、建立世界观、讲述故事、传达情感,但它又是平面、静态、无声的,所以为了突破这些局限,漫画家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。最常见的就是通感表达,让视觉变成听觉、嗅觉、味觉和触觉的相互交错转换。正如石森章太郎会用“乐队”的出现,表现唱片音乐,可以说是神来之笔。不同的字体,也可以用来表达不同的情景、音质、情绪。《海兽的孩子》这两页中,有琉花内心的独白,母亲对她的呼喊,回忆中与父亲的对话,以及回忆和欲说还休之间的交叠。这些都用不同的字体和形式来表现。而字号,往往用来表达音量的大小,或者表示特别的强调,以及发声物体与人物的距离。字号之大,表现昆虫鸣叫声之大,字号之小,表现琉花轻声呓语和海的呼吸,与字体、标点、漫符、气泡框和线框,共同组成了信息的完整传达。在我们和许多漫画家接触后,不得不说,漫画创作是真的耗心耗力。其他综合艺术,像是电影、戏剧、动画都是群策群力,大家分工明确。但对漫画家来说,他们基本上要独自担任编剧、导演、演员、服装、道具、摄影、剪辑、特效等一系列职务。如果把艺术创作分成“一个人可以完成”和“一个人无法完成”两类,漫画似乎就在那个临界点上。如果你问一个漫画家画一页漫画需要多久,对方或许会回答,“二十岁画的就用了二十年,八十岁画的就用了八十年”。漫画作品就是漫画家人生积累与人性力量的一部分,也是自身美学信仰、艺术造诣、创作水准的集中体现。高野文子曾说,希望自己的作品,在二十年后、三十年后,依然有人会读,她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在画每一笔。《生于春天港口的鸟儿》是高野文子1982年的作品,此时她二十五岁;《奥村先生的茄子》是1994年的作品,此时她三十七岁。画格之间,是十二年的蜕变和洗练。漫编室就像一个果农,围绕漫画家之树,观察树干的曲线,枝叶的纹理,以及每颗果实的生长情况,采摘那些最丰沛鲜美的,再小心包好,减少磕绊,把留存香气的果实送到你的手中。曾看到豆瓣用户在某部漫画作品下评论:“翻译的问题懒得讲了。不过对于漫画迷而言,这似乎并不算是个问题,因为他们理所应当擅于从错误的信息里归纳出原本的真相。”漫画文本的构成其实非常复杂,人物对话、内心旁白、引用的诗句和歌词,还有伴随剧情出现的电视广播、报刊内文、路牌标语等。翻译时,是需要精准还是简洁?简洁还是优美?甚至三种要素都得具备?每一种文本的处理方式都不同,非常考验译者和编辑对作品的理解程度,以及自身的文学修养。其中人物对话,就像剧本中的台词,既推进剧情,又展现着性格。同时人物和人物的说话和称呼方式,也体现着彼此的关系。我们能做的,就是尽可能还原创作者的意图与那些细微的情感,让每个人物都真实地活在其中。此刻的露子正在苦恼,要不要站出来为自己的朋友笛子说几句话。出自《朋友们》,高野文子 著两人之前有了矛盾,洋介此刻在闹别扭,但夏美已不计前嫌,只关心他的伤势。出自《海归线》,今敏 著同事被吞进鳄鱼的肚子里,正等待营救,而部长更在乎外资企业的利益。出自《卡夫卡的〈城堡〉及其他三篇》,森泉岳土 著
和文字类读物最大的不同是,漫画书本身,就是漫画作品的最终载体,你不需要跨越媒介,翻开书的瞬间,它就在你眼前,并随着书页的翻动,让你陷入其中。就像电影需要好银幕,戏剧需要好剧场,油画需要好陈列一样,漫画也需要好的载体来呈现。于是,纸就成了重点。页面的光泽度,纸色的清洁感,细节的呈现情况,翻阅抚摸的感觉,每一样都是漫画能更好展示自身魅力的基础。日本人发明了一个词,叫“脚心审美”。因为他们在室内不穿鞋,所以很强调榻榻米和地板的洁净。特别是光脚行走时,脚底的洁净感会带来很舒适的体验。脚知道你喜欢什么。相应的,我们也有“手心审美”,手也知道你喜欢什么。就这样边看边摸边纠结,我们最终选定了几款适合呈现漫画的纸张,并等待数月,让它们漂洋过海而来,为了漫画,也为了双手。
而漫编室,就想为你采摘那些漫画家的人生果实,用一部部好作品,让你能重新享受、触摸、沉浸在漫画的世界里。这是一个用人生换人生的过程,漫画家把自己的人生变成漫画作品,你阅读它们,感官得到延伸,体验得以开拓,然后这一切又反哺你自己的人生。当探索到理性的最深处,艺术的最高峰,那里或许就有一本书,一本漫画书。